骗子世家(28)

  “我一介寓公,又没犯在他村手上,怕啥?好歹我们甄家也是官宦世家,他能奈我何?”

  “哼,官宦世家?我看你倒像是骗子世家。”玻璃花儿眼愤愤地说。

  “别说得那么难听嘛。”丈夫有些不乐意。

  傍晚,盛世飞又来了,手里提着一个包裹。甄永信又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,才勉强收下包裹里的五百两银子,把昨天封存好的封笺,交给了盛世飞。

  当天夜里,维持会衙门里失火了,浓烟穿过被火舌舐破的窗户纸,直往外涌。火警声惊醒了整座城市。农会长穿着内衣,把后院住的属僚喊醒,自己一人先冒着浓烟冲进屋里,打开办公室的房间,随后,一大群属僚也端着脸盆,提着水桶,开始救火。农会长把一些紧要的文件从档案柜里搬出,吩咐随他进来的属僚搬到外面安全的地方,看见副职进来时,农会长就打开保险柜,把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拿出,交给副职,叮嘱他带回家保管好。转回身又去指挥大家救火。好在夜间无风,火势也不太猛,不到一个时辰,火被扑灭。接着是收拾东西,查找暗火,一直折腾到半夜,救火的人才各自散去,回家歇息。

  第二天一早,农会长早早起身,带病指挥属僚们把署衙打扫干净,把昨夜搬出去的东西,重新搬回原处,摆放熨帖。副职也回家,小心翼翼地把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捧着送回。接过小木匣,农会长当着副职面儿,亲自打开小木匣,发现官印完好无损地放在小木匣里,才舒了一口气,笑了笑,望着副职眼睛,说了句“让老弟费心了,”一切就恢复了正常。农会长也病体痊愈,销假回衙办公。

  一桩心事了却,农会长颇为得意,闲来无事,品味一番事情的原委,觉得挺有意思,想想最初官印失窃时,真有五雷轰顶的恐惧,任是绞尽脑汁,还是一筹莫展,连一向头脑灵活、巧言善辩的盛世飞,也直呼无奈,可那甄秀才,只短短的几行字,即刻点化茅塞,柳暗花明;再细品一下那条锦囊妙计,看似简单,却是天衣无缝,穷极精妙,绝非常人所能想得出来,真是叫人回味无穷。令人不满意的,只有一点,便是让甄秀才敲去了五百两银子,让他耿耿不能释怀。心想日常吃惯杂拌食了,除了日本人,还没有谁敢在他手里一次敲去五百两银子呢,心里难免愤愤不平,开始琢磨要把这银子收回。强索肯定是不行的,这甄秀才绝非剩油的灯,搞不好,偷鸡不成蚀把米;智取也不成,斗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,看来不搞点心小交易,还真是不成。他想到了衙署的一个空缺,就觉得这个办法不错,既能把甄秀才收至门下,为己所用,又能收回五百两银子。

  傍晚,盛世飞又来了,一进门就直喊恭喜。看那笑脸,不像开玩笑,甄永信问,“世飞兄又在搞什么名堂,甄某整日三门不出四户的,闷在家里,何喜之有,竟让兄弟来取笑。”

  “什么话呢,”盛世飞说,“农会长请席,听说还有公职相送,你说,这难道还不是可喜可贺?”

  “公职?什么公职?”甄永信警觉起来。

  “具体的事呢,小弟就不清楚了,哥哥到时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  碍于面子,第二天中午,甄永信到了老德兴二楼的包间,推门进时,农会长和盛世飞已经在坐,酒席陈列齐备,只等甄永信到后开筵。盛世飞叫了三个窑姐陪酒,分开坐在每位的身边儿。农会长肥胖,脑袋硕大,逞金字塔形,看上去叫人觉得,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,都是多余的。见甄永信进来,也没起身,只坐在那里拱了拱手,算是施了礼。甄永信落了坐,酒筵就开始了,先是农会长翻动着厚嘴唇,说了些客套话,而后就各自举杯,先干为敬。一杯酒吃下,农会长就忙碌起来,桌上桌下手脚不停地和身边的两个尤物交流起来,色津津的眼睛也不忘关照对面坐着的尤物。

  心里有事,甄永信不敢贪杯,等着农会长露出底牌。可这胖子眼下正忙于和窑姐们交流,倒让他觉得现在呆在这儿有些碍眼。酒过三巡,农会长身上才渐渐消了火,坐直了身子,说几句客套话,应酬客人,干咳了两声,收起色相,对甄永信说,“久闻甄先生大名,如雷贯耳,今得识荆,真是三生有幸。世飞兄时常提起你,只是衙门里一直没有空缺,没敢劳动大驾。好歹日前有了一个空缺,便想起了先生,今日来请求先生,不知先生可愿屈就?”

  “多谢会长大人错爱,”甄永信小心地应付,“小弟一介书生,落魄街巷,能得大人垂睛,实属幸事。大人有事,只消一声,小弟愿奉鞍马,岂有相求之说?“

  “甄先生真是学富五车,说起话来顺耳中听。”顿了下,又说,“是这样的,本署文书一职,近来空缺,没得相宜之人,听世飞兄推介,觉得此职非先生莫属,今天略备薄酒,权作聘仪,还望先生不要推辞才好。”

  听过这话,甄永信心里有了底。略作沉吟,说,“会长大人美意,实令小弟受宠若惊。只是恕小弟冒昧,不能领受大人美意。”

  “噢?莫非甄先生嫌职位太低不成?不瞒先生说,这可是多少人捧着银子求我,都得不到的职位。”

  “大人休怪,小弟自然知道,”甄永信紧着解释,“只是小弟长期闲荡江湖,松散惯了,如今已是秉性难易,如今要让小弟羁于繁文缛节的官场,实在是强小弟所难。“

  “咳,”农会长说,“有我在,看谁敢说个不字?”

  “话虽如此,可官场之事,纲纪如网,以小弟之懒散性格,只能尽给大人上眼药,如何能让大人申饬纪纲?再说,宦海水深,暗流涌动,岂是小弟一个迂腐书生所能应付?一旦翻船,再想替大人效劳,恐怕也无能为力了。“

  农会长听甄秀才话里软中带硬,神色不卑不亢,也觉不是个安分之人,就不再强求,扯了些闲话,就又和三个尤物撩拨起来,直吃到半下晌,才散了席。

  回到家里,妻子一听丈夫拒绝了公职,心里老大不快,刚要发作,甄永信马上开口,堵住了她的嘴,“他哪里是要给我公职呀?分明是要我吐出银子。再说了,他现在是给小鼻子做事,知道那叫什么吗?“

  “叫什么?“玻璃花儿眼问。

  “叫汉奸!你想呀,自古以来,我洋洋华夏大族,岂有长久受人欺辱的历史?最长的是蒙古人,不过一百年,而大清满人,他也是先把自己变成汉人,才统治了汉人,现在已是摇摇欲坠。一个弹丸之邦不自量力,又岂能维持长久?一旦时局有变,那些给小鼻子做事的汉奸,会有什么好下场?”

  玻璃花儿眼惊得张口结舌。想想也是,眼下吃喝不愁,何必去逼丈夫做他不愿做的事?万一逼得狠了,说不准又把丈夫逼成了公山羊。这样想时,便不再说什么。

 

 

正文 第10章(1)

  过了三个月,大儿子世义能下炕走动了,只是伤腿还有点瘸,走路时一瘸一拐的。起初,父母还以为是儿子在炕上躺的时间太长,伤腿没完全好利索,才会这样。又过了些日子,看到儿子乐呵呵行动自如地一瘸一拐地四处走动,才感到问题的严重,相信大儿子的腿,已无可挽回地瘸了。一想到这一点,玻璃花儿眼像遭了雷击,坐在地上咧着大嘴嚎叫起来,不停地数落着丈夫,冒着会把丈夫变成公山羊的风险,骂出了恶毒的狠话,“天杀的,报应呀,见天不教孩子好道儿,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。”

  丈夫吓得不敢说话,坐在炕上闷闷不乐,心里也难免愧疚自责,对自己的教学大纲起了疑心,不时地扪心自问,到底有没有必要,在孩子年龄尚小的时候,提前把尘世的险恶,灌输给孩子,向孩子教授一些老谋深算的权术,运用权术对孩子进行魔鬼训练?妻子的泼骂,像咒语似的,叫他浑身发冷,惊悸不安,对从前未曾相信过的天命,产生了一丝的迷惑。妻子说这是报应,会不会真是这样,老天爷用儿子的一条断腿,来惩戒他过去干了太多的坏事?这样想时,浑身不时会阵阵颤栗,冒出冷汗。不料越是颤栗,就越是要想,越想就越发不安宁。很快,甄永信就陷入了自我折磨的恶性循环。正是这时,他毅然拒绝了贾南镇介绍的一桩生意。

  贾南镇是傍晚收摊后来找他的,一见面,就对甄永信一脸的憔悴感到震惊。“哥这是咋的啦?”

  “报应!”在外屋做饭的玻璃花儿眼抢着说。

  “什么报应?”贾南镇听着不对路,就问。

  “他自个儿清楚。”

  甄永信怕妻子要说出难听的,赶紧插话,招呼贾南镇坐下,说些不关痛痒的话,客套之后,贾南镇就凑到甄永信身边,说出了自己的来意,“城南老阎家的管家,下午到摊上,托我求你给他东家办件事儿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是这么回事,老阎家的大儿子,十五岁那年出天花,差点一命过去,落下一脸麻子不说,还瞎了两只眼,今年二十五了,老娶不上亲,但凡有点儿模样的人家,再穷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;有几家同意的,都是有些残疾。阎家给儿子说亲,原本是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儿子的,要是能生个一男半女,就更好了,模样也不大挑剔,说得过去就行,人家也不看重,只是身体要好。说是事情办成,给一千两的谢仪。不知哥哥想不想做?”

  “绝对不做!”贾南镇话刚说完,甄永信一口回绝。

  “其实要说起来,”玻璃花儿眼又从外屋闪身进来,抢过话把儿,“他家给媒人的赏钱,还真不算少。”

  “那你去做?”甄永信阴着脸问妻子,玻璃花儿眼自知没趣儿,撇着嘴退回外屋。

  贾南镇纳闷,问,“莫非哥有什么难处?”

  “有何难处?不过搬弄口舌而已。”

  “那哥哥为何拒绝接这笔生意?”

  “天心不可欺呀。”

  “哥这是从何说起?”贾南镇干笑了一声,问。

  “你想啊,他阎家自己来说,那儿子一脸麻子,又瞎眼,仅是一家之言,实际去看,不知又相差多远。他说不挑这个不挑那个,却又拒绝了那么多,还不是要给儿子娶个好样的体面姑娘?他阎家要的是能装门面的儿媳妇,要真是像他家说的那样,凭他们的势力,还用得着来求我?今天他来求我,无非是想效仿西门口崔家娶亲的故事罢了。可兄弟知道不?崔家那门亲事办完后,哥这心里,天天不得安生呀。哥已是当爹的人了,想想看,要是咱自己有女儿,嫁了一个那样的女婿,这一辈子就算成天坐在金山上,心里能安生吗?”甄永信望着贾南镇的眼睛,像似在等待答案,贾南镇哑然无语,住了一会儿,甄永信又说,“这阵子,哥一直在想这个事,特别是世义的腿摔坏了后,哥想得更多了,你嫂子骂我说这是报应,哥一声都不敢吱,心里不愿去想,却又不能不去想,想着想着,还真觉得有些值得琢磨的地方。从前,哥也动辄说天道天理的,可究竟什么是天道天理,始终说不清楚,光会说几句教条,道法自然一类的话。可自然为何物?如何去法?实在是一窍不通。这一阵子在家里冥思苦想,还真有些省悟。”

相关小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