骗子世家(16)

  “两位大人赏光,快请坐,快请坐。”一面吩咐伙计看茶。甄永信先扶义父坐在为客户预备的太师椅的上座,,随后自己两手轻提一下官服的下摆,坐在下座,这才抬起头,脸上稍显客气,冲掌柜微微颔了下首,算是打过招呼,随后就打着官腔,说道,“本官一会儿要到德蚨祥去做一笔大买卖,先来兑点碎银,也好打点车脚费,用着方便。”说罢,示意顺子取出两锭银子,放到柜上。掌柜的急忙吩咐店伙赶紧办理,一面陪着笑,和两位官员应酬。两人互通了名号,一会工夫,就像熟人一样,谈笑风生。等顺子把兑换的碎银包好,甄永信就扶义父起身,不经意地问钱庄掌柜的,“小弟这就去德蚨祥,耽会儿要有一大笔银子交割,仁兄可愿意陪小弟前去代理?也免得往返周折。”

  听有朝庭命官和自己称兄道弟,黄掌柜的心里已是飘然欲仙,又见有现成的一大笔买卖,想都没想,生怕别人把这桩好事抢走,等不及甄永信话音落地,抢着就说,“有嘛不行的?走呗。”

 

 

正文 第06章(1)

  甄永信进城的时候,天已傍晚。从东门口进来,向北拐,就到了岳父家的门口,跳下车就和车夫往家搬行李。玻璃花儿眼先是一愣,随后就叫出声来:“天呀,你个瞎鬼,这些年死哪儿去了,你?”说着,拿拳头捶丈夫的肩膀和前胸。甄永信知道,这种捶打是喜极而为,和早先扇耳掴子不一样,心里也就不害怕,只是轻轻推开,“别闹,别闹。”一边给车夫付了钱。看马车离去,赶紧把门栓上,叫玻璃花儿眼帮着把箱子搬到炕上。

  “啥东西哟,死沉死沉的。”玻璃花儿眼嘴上抱怨,心里偷着高兴,想这箱子里装的,绝不会是石头,至少也应是值钱的东西,要不丈夫眼里怎么那么兴奋?尽管已有心理准备,当丈夫把箱锁打开,掀开箱盖时,玻璃花儿眼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,“妈呀”一声,跌坐到地上。“哪弄的?”她指着箱子里白晃晃的东西问。

  “赚来的呗。”丈夫得意地说。

  老丈人和丈母娘儿几乎是在女儿惊叫的同时,闯进闺女房间。在这之前,他们已经预备好了一整套尖酸刻薄难听的脏话,打算在短时间内,灌进窝囊废女婿的耳朵里,只是当看见箱子里放出的白光时,两眼就被晃得睁不开了。甄永信及时地从箱子里取出两锭四十两的银子,递给老丈人,岳丈攥紧了银子,生怕掉到地上,推说,“不要、不要,自家人还用这样?”

  “这些年小婿在外闯荡,一家人全靠老泰山照应,岂是两锭银子所能报答的?好在来日方长,还有报答的机会。”

  “哎哟哟,姑爷子见外了不要是,”丈母娘儿的声音明显比往日好听多了,眼睛也变得慈祥可亲,说话时,甚至还露出她这种年岁的人不该有的羞答答,“一家人说这些话,也不怕外人见笑。”两个儿子从大人腿下挤到前面,两眼直盯着父亲,老大世义八岁了,已开始穿死裆裤,还认得爹,玻璃花儿眼鼓动着他赶快叫爹,他反倒把嘴唇咬得紧紧,一声不吭,眼里噙着泪水,老二世德六岁了,还穿开裆裤,母亲刚让哥哥叫“爹”时,他就抢着叫了声“爹!”甄永信把老二抱在怀里,拿脸使劲儿贴着儿子的脸。

  “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?”玻璃花儿眼急着想知道丈夫这些年的阅历。甄永信本想展样一下,说去当官了,无奈昨天晚上,在复州城大车店里,由于担心穿大清的官服,从岗子的哨卡入关时,会遇上麻烦,就把官服烧掉了,换了一身缎子马褂。这样,他只好说是去跑生意了。妻子问他做什么生意,他说什么都做过,贩卖药材,绸缎,人参,种种不一。妻子问他都到过哪些地方,他只说了几个大都市,奉天、天津、北京都去过。老丈人听得直流口水,手里一直握着银子,不迭声地赞叹,还转过头对老伴说,“看见了吧,我就早就说过,咱姑爷不是个简单的人儿,只要闯出去,准是一条龙。”

  唠了一会闲嗑,玻璃花眼忽然想起了什么,就跑到厨房,从锅里端出饭菜,又重新加做了几个菜,丈母娘也乐得直流口水,坐到灶下,帮女儿烧火。从这会儿开始,甄永信和岳父也有了共同语言,老丈人又开始讲他早先任松江团练副使时,和胡子打交道的那些传奇,直讲到女儿把饭菜摆致到桌上,老丈人就停下话头,盘坐在炕头,左手紧捂着揣在怀里的银子,只拿右手亲自给女婿夹菜。直吃到二更已过,甄永信才放下酒杯,和妻子回到自己房间,夫妻俩几经商量,最后把几个大箱子藏到了最安全的地方,才上炕睡下。玻璃花儿眼久旱逢甘霖,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主动干练,把回家的丈夫,狠狠折腾了一番,夫妻俩才筋疲力尽地睡下。过度倦乏,再加上酒劲儿,再加上心里踏实,这一夜,甄永信睡得沉实,第二天直到太阳已上三竿,才醒过乏来,简单洗漱,吃了点东西,就出了家门。

  家乡确实脱离了大清国,督统衙门上空,飘着白底红心圆儿的日本旗,街上偶尔有人穿着木屐嘎嘎走过,嘴里哇里哇啦,说着鸭子叫一样的东洋话。

  从督统衙门东边的胡同向后街拐去,就是早先的甄家大院了,贴着临街的门房走过,甄永信拿手摸着门房的墙壁,心里百感杂陈,门洞下的大门关着,大门已经重新漆过,朱红色扎眼难受,眼泪差点掉了下来。在大门口徘徊了一会儿,拿不准是不是要上前去敲门。停了一会儿,他掉头离开,径直往南街济世堂药房那边走去。

  济世堂的生意还像从前那么好,坐诊的大夫在给病人把脉、问诊、开方;柜上的伙计忙得陀螺一样乱转,不停地拉开药柜的抽屉,按方配药。瞅准一个机会,甄永信向一个伙计打听邵掌柜的在哪儿,伙计一边包药,一边冷眼看了他一眼,说在后边账房。甄永信推门进来时,邵掌柜刚刚喝完一杯茶,提起茶壶,准备倒第二杯,看见甄永信进来,他愣了一下,停止倒茶,茶具悬在半空,拿右手推了推玳瑁眼镜,完全没注意到甄永信是穿着缎子马褂来的,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,轻淡地问了一句,“有事吗?”

  “有。”甄永信说,不卑不亢,坐到离邵掌柜不远的一把椅子上。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想和邵掌柜谈谈房子的事。”

  “房子?”邵掌声柜警觉起来,脸色变冷,又推了一下玳瑁眼镜,“你不是早就卖给我了吗?”

  “不错,”甄永信向前探了探身,“现在我想把它再买回来。”

  “买回来?”邵掌柜把茶壶放下,闭上眼睛,搓了搓手,又睁开眼问,“怎么个买法?”

  “邵掌柜开个价。”

  邵掌柜再次把眼睛闭上,又搓了搓手。这回闭眼的时间略长一点,睁开眼后,盯着甄永信说,“甄先生,这房子当初,可是你找上门卖给我的,不是抵押给我的。”

  甄永信点点头。邵掌柜接着说,“既然这样,现在你想买,咱就得随行就市,照市价走。”

  甄永信点点头。邵掌柜接着说,“那就请甄先生出个价吧。”

  甄永信笑了,摇摇头,说,“卖房时,定价权在我这儿,现在定价权在邵先生手上,还是请邵先生开个价吧。”邵掌柜再次闭上眼睛,拿手推推玳瑁眼镜,睁开眼后,开口说,“在商言商,按现在的行市,怎么也得这个数。”说着,伸出三个手指。

  “三千?”甄永信吓了一跳,“当初邵掌柜,仅花了六百五十两,几年工夫,就要三千,合适吗?”

  “是呀,”邵掌柜靠在椅子上,懒洋洋地说,“现在房子升值了,再说,我买下后,又做了修缮,也花了不少钱。”

  “可总不至于三千吧?”

  邵掌柜开始不乐意,沉着脸说,“邵家的济世堂,也不是才开了一年两年,你也是城里的老住户,也该知道,济世堂多暂和别人讨价还价地卖过药?”

  “卖药怎么能和卖房子一个样呢?”

  “怎么不一样呢?在商言商,就是这样,求之如金玉,弃之如草芥。你看那些草药,原本就是生长在荒野的草,平到山上走走,可能随手就可采下一棵,随手就丢掉,可是一经采药人采来,洗净、晒干、切片、炮制,放进柜中,它就成了有价值的东西,有的便宜,有的贵得不得了;有时这种药贵,有时那种药贵,你说它到底值不值,谁都说不清楚。”

  甄永信忍着气,听邵掌声柜高谈阔论,一等他说完,就商量说,“邵掌柜也把价要得太狠了些,给个合适价吧。”

  “狠?”邵掌柜生气了,“那就请甄先生自便吧,反正城里有的是房子,何必老盯着我这处?一口价,一个子儿都不能少。”

  甄永信嘴唇哆嗦地离开了济世堂,胸口像遭了谁的一闷棍,又痛又闷,憋得透不过气儿,虎着脸回家,见谁也不搭理。妻子收拾饭时,问他和谁怄气,他只是摇头,不敢发作,胡乱吃了几口闷饭,就说困了,躺到炕头睡下。昨晚睡得透彻,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,等妻子把碗筷收拾停当,在锅台上刷碗时,他就躺不住了,爬起来出了门,顺着大街往西走。到了夫子庙前,一切还是老样儿,几个瞎子依在东街的店铺墙根儿给人算命,只是往西看去,夫子庙前,不见了师傅的卦摊儿。这时他才想起,出门时走得太急,忘了带钱给师傅买点礼物,毕竟师傅对他有救命之恩,劝他亡命时,又曾给他一包活命的核桃酥,这个世界上,最应感谢的人,就是师傅。他想回去取些银子,转念一想,君子报恩求长,不在一朝一夕,既然到了师傅的门前,岂有回去之理,便硬着头皮,顺着胡同往里走。一边思忖着,见了师傅该怎么说,才能让师傅既高兴,又能准确体会到他下一次来时,必会带来重礼。还没想熨帖,已到了师傅的门口。屋里蹿出一股陈腐的气味。师傅的儿子徐二,见他来了,迎了出来,“甄先生来了,多暂回来的?”

  “刚到家,”甄永信说,“你爹呢?”

  “在炕上。”

  “咋不出摊呢?”

  徐二哀伤无助地摇了摇头。徐二是个混混,平日里在街上游手好闲,寻衅滋事是他的主业,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,一块本分人沾惹不起的臭肉。唯一叫人觉着他身上还有点人味儿,就是对爹还算孝顺。甄永信来到里屋炕前,看见师傅躺在炕上,进出不匀地呼着气,头发完全披散,瞳仁开始发散。甄永信叫了一声“师傅!”,徐半仙一点反应都没有。“怎么会是这样?”甄永信吃惊地问徐二,徐二难过地摇摇头,说,“两个月前就起不了炕了,而后一天重似一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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