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19)

鱼缸旁边搁着一个石雕荷叶花缸,缸身上雕的花叶千姿百态:正面、反面、侧面、盛放的、含苞的、半开的,无不刻得细致入微。那反扣着的叶子,背后的脉络一根根一条条,仿佛还在输送着水分;那垂着头的荷叶,仿佛不胜爱怜地呵护着底下一朵娇羞的花蕾……花朵们亭亭玉立,含苞的含苞,怒放的怒放,沉甸甸的莲蓬满足地弯下腰去……缸沿饰有云纹,整个花缸由一个荷叶波浪型的方形石拱托着,好像一个花台,使得造型更加美观。

蒲青莲累了,在花缸边的石凳上坐下来,无聊地望着花缸上那微微卷曲的叶面,觉得它在摇晃,仿佛一阵轻风刚刚拂过它似的。花缸里面还雕有青蛙、龟等小动物,似乎怕花叶独自寂寞。一朵花儿都还有这么多东西陪伴,她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苦熬日子……

一阵恶心袭来,她忍不住站起来呕了几口酸水。别人都说过了三个月就不会吐了,她却一直都在犯恶心,这个孩子存心要折磨她似的。也许是因为婆婆老是要她吃酸菜,说什么酸儿辣女,多吃酸才可以生儿子。这几个月来,她吃了几坛的泡酸菜了,以致一想起来就反胃,嘴里就要冒出酸水来。本来川人爱吃辣椒,婆婆说吃了辣椒孩子火重,生出来脸上会长疮。这几个月来她没沾一点辣椒,嘴里真是寡淡无味至极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悲伤(3)

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。她恨这个孩子,因为是这个孩子把她囚禁在这里的,是这个孩子把她的命运固定下来,让她和杨家的关系更加牢不可破。一想到这一点,她心里就一片狂乱。

她仰起头望向天空,湛蓝的天空里有一些白色的云彩,被风拉得丝丝缕缕的,如若有若无的、变幻莫测的命运……正午的阳光下,她感到刻骨的孤单和寒冷,她炽热的眼泪一流出来就变得冰凉,滴落在她抚着肚子的手上……

一天早上,蒲青莲睡醒了,吃过早饭,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。木架子上搁着绣了一半的绣品,是一朵硕大的牡丹花,被她粗针大线地绣得一团糟,一个针脚有一寸长,参差不齐地支在那里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绣的是朵牡丹,别人猛不丁一看,还以为是一些彩色线头凌乱地堆在一起呢。

她讨厌做这些女红,从小她就没做过这些事,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闲情逸致绣花玩。邻家偶尔也有女孩子做绣品,可那是为了卖给绸缎庄换点钱糊口,而在宁河镇,对装盐的篾包的需求量远远大于绣品,所以她打小就帮着妈妈编织篾包。她看着自己的双手,那上面留有被篾条割伤的大大小小的伤痕,这些伤痕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,昭示着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富家大小姐、阔太太。

清晨的阳光从花窗的窗格子里透进来,还带着没有散尽的雾气,一缕缕地投射到地板上,使屋子里更显得阴沉压抑。那花窗上雕着朵朵梅花与叶子,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细长的木条之间。蒲青莲走到窗边,透过窗望向屋梁,只见梁柱纵横、枋挑串连,那梁上的木雕更是精美,是一些精雕细刻的戏文人物:一些人坐着,好像在开会,一些人在旁边观看,一些人在悬在半空的阁楼上吹着箫,人物衣饰褶皱历历在目,神态动作栩栩如生。这些雕刻都是镀了金的,只是有些地方经岁月流逝、风吹雨打褪去了一些,残留着斑驳的金粉,露出木头本色,却更显古朴。

这座宅子里还有许多精致的雕花木床、木椅等东西。蒲青莲不禁想到夏子谦,要是他能来看看多好,他一定会又兴奋又神气地对她说:“真美!我看了也能学着做出来,你信不信?”

她收回目光,向夏子谦送给她的梳妆柜望去,那翘着尾巴的喜鹊在花叶中也偏着头望着她,好像在说:“没有了子谦哥哥陪你,有我陪着你呀!”

此时,夏子谦在做什么呢?他还会牵挂着自己吗?想起在父亲的丧礼上,他嗫嚅着不敢上前,目光躲躲闪闪地望着自己的样子,蒲青莲心想,他还是这么没出息,怕这怕那的,连打个招呼都不敢,还能指望他做什么?

走出屋子,发现太阳升得更高了,蒲青莲突然觉得不仅屋子里,就连这个院子也那么狭小压抑,让人感到憋闷难受。她渴望走到阳光下的田野上去捉壳上泛着绿光的金龟子,到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去采肥美的蘑菇,到有着清澈湖水的湖边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……

蒲青莲走到大门,对守门的家丁说:“大哥,让我到门外去透透气好吗?”

家丁一口拒绝:“不行,老太太交代过了,不能放少奶奶出门去。”

“我不出去,我只是到门外站站,透透气。”

“那也不行,要是你一出去就跑掉了呢?”

她看看自己的大肚子,叹道:“大哥,你看我这样子,跑得过你吗?”

“那就更不行,要是我来追你,你跑摔倒了,伤了肚子里的孩子,我这条小命还要不要?”

“我保证不跑行不行?我真的就只是想站在门外望望外面。我都在这院子里关了大半年了,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快忘了。大哥,你就可怜可怜我吧。”

家丁有点动摇,但是犹豫了半天,仍说道:“不行,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怎么办呢?我看你还是先去和老太太说说吧!”

“算了算了,不出去拉倒!”她一阵心烦,心想我才不去求那个老太婆呢!搞不好不仅出不去,还会又被她教训一顿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悲伤(4)

她看着张贴着木版年画的红色大门,觉得那个手持大刀的门神的脸幻化成婆婆的脸,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,急忙摇头走开了。

回到屋里,蒲青莲越想越气愤,想出去的念头更加不可抑止。她看到后院里有棵大银杏树,下面分叉的地方比较低,上面的树枝又长得比较高,有一枝正好伸向屋顶,要是沿着它就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屋顶,再用一根绳索就可以下到院子外面去。即使不出去,坐在屋顶看看风景,视野也比在下面开阔多了。

对,就这么办!她找来绳子,使劲把它甩到树的分叉处。试了试结实不结实后,她就开始抓着它往上爬。爬树是她的拿手好戏,要不是怀着这个累赘,这树她噌噌噌就上去了,哪还用得着绳子!

刚摇摇晃晃走上斜伸着的树枝,还没走到屋顶,更没来得及向四周看上一眼,就听见下面一声尖厉的叫声:“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?!”

低头一看,婆婆被人扶着站在树下,愤怒使她的脸都变形了。她张着嘴仰着头就要往后倒,下人们急忙扶住。她用一只手揪住胸口,虽然看不见,另一只手却准确地指向蒲青莲所在的位置,气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管家急忙叫家丁搬梯子,谁知梯子搬来不够高。管家又叫家丁上来捉蒲青莲下来,但斜伸的树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,家丁一站上去,树枝就往下沉,要断了似的,吓得众人惊叫起来。

正乱成一片时,杨延光回来了,见到这种场面,脸一黑,冲着蒲青莲喝道:“你找死呀?快给我下来!”

“就不,谁让你们不让我出门的!”蒲青莲看到下面乱了方寸,觉得很好玩,趁机讲条件:“你答应不关我,我才下来!”

“好,我答应你!”杨延光倒是挺痛快,一口应道。

婆婆一听急了,哭道:“答应不得呀,就这样这个野丫头都还要上房揭瓦,放出去不知惹出什么事来呢!可怜我的孙子还没出娘胎就要小命不保呀!”

“妈,您别瞎咒孩子。”杨延光挥挥手让人把梯子抬近一点,好接着蒲青莲下来。

等她一落地,两个家丁就在杨延光的示意下冲上去一边一个抓住她的胳臂,让她动弹不得。杨延光上前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,骂道:“你长本事了啊你,会上房了!你不要命我孩子还要命呢!”

婆婆哑着嗓子在一旁帮腔:“打,给我打这个小***,越来越不像话了!”

“把她给我关到屋子里去,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!”杨延光下令道。

“杨延光,你说话不算话,你个乌龟王八蛋!”蒲青莲气坏了,破口大骂。她真是天真,以为他答应了就会这么做,早知道她还不如从树上跳下来算了,杀掉这个还没出世就被杨家宝贝得不得了的孩子。

她心里恨极了,她嫁到杨家是做媳妇的,不是做囚犯,杨家凭什么把她关起来?她更加恨这个孩子了,都是他(她),才让她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!

从这天晚上起,蒲青莲开始绝食,任谁来劝也不吃。杨延光急了,派人把她捆起来撬开嘴灌,但刚一停她马上又把食物吐出来。面对她的倔强,杨延光也开始感到头痛,感到束手无策。

僵持到第三天,婆婆来了,随身带了个用人,端着一个大木盘子,里面有七碟子八碗的饭菜。用人把饭菜一碗碗放到桌子上,婆婆示意他退下,亲自去关好门。

蒲青莲正疑惑她要干什么,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,声泪俱下地说道:“姑奶奶,算我求你了,你就吃一口吧,别饿死我的孙子呀,那也是你的孩子啊!你看我老太婆这把年纪了,又瞎了眼,不就是想抱一抱孙子吗?你就成全我的心愿吧!生了孩子,任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,我再不挡着你!”

浑浊的泪水从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来,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抹着。蒲青莲心软了,觉得她也不过是个想抱孙子的可怜女人,因此说道:“好吧,我吃,可是还得有个条件,不能再强迫我吃酸菜!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悲伤(5)

“行行,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!”

“我要吃辣子鸡丁,炒辣白菜!”

“好好,我这就叫厨子做去!”

这场较量,就以双方的妥协结束。蒲青莲又被软禁在杨家大院里,熬过生产前的最后一段日子。

漫长的孕期终于到头,蒲青莲在两个接生婆的守候下,在杨家所有人的盼望中,经过一夜的挣扎,在黎明时分生下了儿子。看着白白胖胖、哭声洪亮的婴儿,杨延光不禁流下了激动的泪水。名字是早就起好了的,叫杨元锦,希望这孩子长大了前程似锦。

婆婆用老树皮子般的手,轻轻抚摸着婴儿细嫩的皮肤,口里一遍遍念叨着:“感谢老天爷成全,杨家有后了!”

然后又连声对杨延光说:“这孩子得有个好的踩生人!”

“那是那是,可也得有那个机缘呀!”

下人们纷纷恭维说:“老爷喜得贵子,上天一定会送一个好的踩生人来的!”

踩生人是指女人在家生孩子后,孩子遇到的第一个不请自到的客人。这个人可以是来家里串门的,也可以是从门外路过的,但无论怎样,都必须是不请自到的,不能事先约定谁专程前来。所以孩子能遇上什么踩生人,完全是机缘巧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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