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镇盐工的爱恨情仇:盐骚(18)

跳丧者一边唱一边跳,还加上一些有性暗示的动作。围观的人看得兴起,大声叫好。跳者更加来劲,又唱道:“小小蜜蜂翅膀尖,一飞飞到姐面前。轻轻朝你射一箭,你又痛来你又痒,又痛又痒又新鲜。小小蜜蜂真胆大,隔山隔岭来*。去年*饶着你,今年*拖棍打。饶着你,拖棍打,许你死在花树下。”

听着这样煽情的歌,在金盆映日发生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,夏子谦不禁偷偷望了蒲青莲一眼,只见她神情困倦,摇摇晃晃地强撑着,头发有些凌乱,有几缕耷拉下来,显得楚楚可怜。不知道她嫁给杨延光后怎么样了,杨延光对她好吗?杨延光人虽然来了,可是明显地不耐烦,哈欠连天的,对她好像也不管不顾。

她人好像也很憔悴,不似以往那么活泼,充满生气,是因为丧父还是因为在杨家过得不好呢?以前她什么事都告诉自己,整天叽里呱啦的,像只快活的喜鹊,有时候自己还嫌烦,而今想她来烦自己都不可能了,连和她说句话,中间都好像隔着几重山似的。

隔着又唱又跳的人们,两人对望着,那些人影在面前晃动,那些喧哗从耳边退得远远的,他们都看到了两人的过往,那些一点一滴的小事,如今回想起来,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……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,已经深深地融入对方的生命中。

跳丧一直跳到天明时分方停止。最后的时候,还要由跳丧者把众人所坐的板凳一张张拼成一个“生”字,再拆开拼成一个“死”字,如此循环几次,表示生生死死不息。仪式完后,人们疲惫地散去,各自回家休息。

丧事并没有完,停尸几天后还要杀牛陪丧。风俗一般是找一头不能干活的老牛,如果这户人家穷,杀不起牛也就算了。蒲临川家本来有头牛,年岁也不小了,现在又不用种地了,养着也白养。家人合计,觉得生前蒲临川和这牛最亲,不如杀了它给他做个伴也不错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采采(13)

杀牛不是把牛捉来就杀,还得找个人来先劝劝牛,让它安心地上路。蒲家请来劝牛的是号称杜善人的杜存厚。

在蒲家屋外院子里有一棵大树。蒲文忠把牛牵出来,拴在树上,众乡亲们围着牛观看,指指点点地议论着。那牛似乎知道命不长久,眼泪汪汪地看着众人。

杜善人手执木鱼,一边敲一边走到牛的身旁,对着牛唱道:“牛啊牛,你也白了头,头上那两座山也垮了,脚上那四条筋也暴了,两只眼睛也失光了,现在,你该休息了。你为我,犁了三十年田,三十年,谷物堆满了仓。你为我,下了三十年水,三十年,把血汗都流干。你实在该休息了,何必再朝我看了又看!”

那牛听懂了似的,朝着杜善人哞地叫了一声。杜善人连连敲着木鱼,又唱道:“牛啊牛,你恋恋不舍,是在想着你犁过的水田,还是想着你走过的山路?牛啊牛,你是在想你跟过的主人?他已在那棺木里长眠。他不能回来了,不能回来了,他不能再和你做伴。有情的,伴不离身,无情的,牛才离人。牛啊牛,你和他一起去吧,去到那片土地上耕耘。”

杜善人对着牛磕头:“再见吧,牛啊牛,你去吧,阴间有你的主人等候。再见吧,牛啊牛,你去吧,再不受皮鞭抽。那里有芭茅如柳,那里有绿草如油,那里有平田如镜,那里有沃野如绸。”

他唱几句,那牛就哞地叫一声,眼睛里泪水哗哗地流,看得围观的人群中心软的妇人跟着抹起眼泪来。

众人一起合唱:“牛啊牛,不要回头,你去的路有彩云飘飘,有鸟雀啾啾,有月在天上,有流水涓涓,有歌在里头。牛啊牛,你的皮毛油亮,亮得暴雨飞走,亮得利箭射不穿,亮得刀斧砍不透。牛啊牛,你的力气十足,悬崖险道任你奔走,你有虎的胆量,你有狮的雄壮,你有马的铁蹄,你能大显身手!”

唱完,人群中走出一个手执大铁榔头的屠夫,穿着露手臂的小褂,向众人炫耀着臂上鼓起的肌肉。他抡起铁榔头,牛看到了也不躲不闪,只是一个劲地流泪。他抡圆了手臂对着牛头上一榔头,牛就被打晕在地。他取刀杀牛,院子里早架起锅来,下面燃着火,水已烧沸,新割下来的牛肉和着调料一起放进大锅里煮上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悲伤(1)

随着肉香的飘出,人们忘却了牛和人死去的悲伤,兴高采烈地搬出桌椅,搁上碗筷,倒上酒来,就着煮熟的牛肉吃喝起来。蒲青莲和母亲忙着端茶倒水上菜。人来得很多,院子里都坐不下,招呼不到的客人也不把自己当外人,自个儿拿碗盛上牛肉站一边吃去。小孩子们更是跑来跑去,像过节一样的高兴。院子里热气腾腾,显示出和跳丧一样热闹喜庆的气氛。

死者停尸几天后,终于要下葬了。这天,棺木从堂屋里抬出来停放在院子里,放上一长串鞭炮。在鞭炮声中,四个壮汉抬起棺木走向墓地,后面跟着乡亲们,一队鼓乐手敲锣打鼓地压后。

由于小镇建在峡谷里,棺材要抬上山去埋葬。蒲临川生前一天到晚在山上转悠,早为自己看好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做墓地。抬着棺材爬山,真是一件费力的事,抬前面的人要弯下腰来爬,抬后面的人得把棺材举起来才能保持平衡。

队伍浩浩荡荡、热热闹闹地到了墓地,请来给亡者超度的法师对着棺木唱入墓歌:“生灵灵,死灵灵,路上亲人欲断魂。泪水流成了长线,哭声卡住了喉咙。主人啊,你走吧,你走吧,在那里安安稳稳,在那里呼风唤雨,在那里建起楼房。阴间也有花木,阴间也有鸟鸣,阴间也有五谷,阴间也能快快活活!”

法师戴着纸糊的阴阳高帽子,登上最高处,提着一串长鞭炮,待棺木放入墓穴时,将鞭炮点燃,抛入墓穴炸着,唱道:“快给主人放一捆木炭,快给主人加一捆干柴,快给主人添一包粮食,快给主人加一床被盖。木炭要黑黝黝的,干柴要亮光光的,粮食要颗颗饱满的,被盖要软绵绵的。”

盖墓人将木炭和干柴倒入墓穴,铲起泥土掩盖棺木。待泥土盖上一半时,法师继续唱:“给你的炭火熊不熊?给你的木柴够不够?给你的粮食足不足?给你的被子暖不暖?你为何不答我,思念缠住了心,你为何不答我,丰衣足食好睡着!”

蒲青莲和蒲文忠及母亲一起向着坟墓磕头。盖墓人继续填土,直到把墓填满,堆出一个半圆形的墓顶,在上面放上纸糊的房子和一些纸钱。法师唱起诀别歌:“走吧,你走了不会回来,只有活着的为你哭着!你走吧,走吧,走吧,想念亲人时,你变只鸟儿回来!”法师一边唱一边点燃纸楼和纸钱:“高楼你住不完,金钱你用不完,阴间世界里,财宝满箱。该走的,让他走,该去的,不回还。哭出何必,痛也何苦,有分有合才自然。”

蒲青莲看着泥土渐渐将棺材掩没,想起父亲平时对自己的疼爱,不由得悲从中来,伏地大哭。夏子谦远远地看着她,很想上前去扶起她来,把她抱在怀里,像从前一样不停地说着好话,哄着她。蒲临川死了,虽然他最终没能成为蒲家的女婿,他也仍觉得就像死了自己的亲人似的,心里一样的悲伤。

人们劝着为死者悲伤的亲人,渐渐散去。只留下坟上白色的纸幡,在风中幽魂似的飘荡着,仿佛死者的灵魂,留恋地徘徊不去。

蒲青莲嫁入杨家,不久有孕,杨家上上下下高兴坏了,但蒲青莲觉得日子更加难过了。她原本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人,不是上树掏鸟窝粘知了,就是下河捉鱼钓虾,整日没个安分的时候。到了杨家,大户人家本来规矩就多,加上瞎眼婆婆看不惯她疯疯野野的样子,处处针对她,一天把嘴搁在她身上念叨,让她很是心烦。

有了身孕,婆婆明确规定未经她的许可,不许随便出门去。蒲青莲一听急了,叫道:“啊,十个月都不能出门呀?那不把我活活闷死!”

婆婆翻翻瞎掉的眼睛说:“你现在身负为杨家传宗接代的重任,不能有任何差池!”

蒲青莲听不懂婆婆说的“差池”是什么意思,但也明白总之是不让她出门,又说道:“那我回娘家也不可以吗?”

“你少走动的好,想你娘的时候,让她来看你不就得了。你一个女儿家,为什么就在家待不住,非得出去乱跑?我不也一天在家待着吗?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悲伤(2)

蒲青莲心想,你一个瞎老太婆,当然只能待在家里,怎么能拿来和我比。她不敢再说,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杨延光。杨延光皱起眉头说:“青莲,妈也是为你好,你就忍一忍吧。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,别老想着出去野。”

“那天天关在家里,能做什么呀!”她嘟起嘴低声说。

虽然小声,婆婆还是听见了,不满地说:“做什么?做女人该做的事!绣绣花,给宝宝做做衣裳鞋子什么的。要知道,生孩子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任务,比起它来,其他的事都不重要!”

等蒲青莲垂头丧气地离开后,婆婆忍不住埋怨儿子:“都是你鬼迷了心窍,非要娶穷人家的女儿,你看看,跟个野丫头似的,一点教养也没有!”

“妈,你都念叨了几百遍了,现在娶也娶了,又怀上了孙子,你该高兴才是。”

婆婆叹口气说:“是啊,看在孙子的分上,我才让着她。”

从此蒲青莲只能在杨家大院里活动,虽然杨家有着宽宅大院,但比起外面的山野来,毕竟还是太过气闷。漫长的孕期里,蒲青莲每天吃了睡,睡了吃,醒着的时候只能坐着发呆,觉得自己都要憋疯了。

无聊时她只好在杨家闲逛。杨家宅子是座穿斗式木结构,两重堂四合院一楼一底,雕龙画凤、柏木青瓦的古宅,由祖上传下。在地形狭长的宁河镇,能找着这么一块宽敞地儿来建这么一座大宅子可不容易,也只有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办得到。

宅院里有不少精致的石雕,除了常见的守护石狮,还有卷着鼻子的大象,它脚下踩着的海螺据说可以吹得响。蒲青莲好奇地把嘴凑上去,想知道海螺到底吹不吹得出响声。她费力地弯下腰去,寻找合适的角度,看上去好像在啃石头似的。还没吹响海螺,倒先听到身边有一声轻笑。她直起身来,看到婆婆屋里的丫头正捂着嘴望着自己笑,见被发现了急急忙忙走掉了。

“哼,肯定又要到婆婆面前去告状!”她心想。但也觉得无所谓,有没有人去说三道四,婆婆都不会喜欢她的。这个瞎老太婆,吃饱了整天闲着没事,老跟她过不去。她觉得很委屈,她就是个野孩子,从来没硬装成大家闺秀,又没想过要嫁入杨家来,是杨家自己找上她的,凭什么娶了她又要这么瞧不起她?

她也没心思再吹石雕海螺了,继续挺着肚子在院里闲逛。她不觉走到后院。后院种着花草,闲放着几个石雕的花缸和鱼缸。鱼缸是长方形的,上面雕着蝙蝠、荷、桃等,由于长年被水浸润,表面已布满青苔。缸里种着睡莲,圆圆的叶片平平地伸展在水面上,粉红的花朵盛开着,花瓣微微合拢在嫩黄的花蕊上,好像遮蔽着它不被太阳晒着。她把头探到鱼缸上方,看到缸里的水面黑沉沉地映出自己头的影子,几尾红色的金鱼猛地从水面沉入水底,捣得水面波动,影子一晃一晃地荡漾开来。

相关小说